儋州之安: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
苏东坡做好了在惠州终老的打算。他修建好白鹤堂,果园里种上果木,水井已经打好,这几乎花光他所有的积蓄。长子苏迈已经把苏过和自己的家眷迁来惠州。他早已遗忘政治,在惠州,他过着儿孙相伴,翻看书信,提笔写诗的平常日子。
白头萧散满霜风,小阁藤床寄病容。
报道先生春睡美,道人轻打五更钟。
——宋苏轼《纵笔》
苏东坡忘记了政治,却不曾想,政治从不没有忘记他。这首小诗传到京城后,当朝宰相章惇看到苏东坡的“春睡美”,说:“噢!原来苏东坡过得很舒服嘛!”一纸令下,苏东坡又被贬至海南儋州。
公元年,在儿子苏过的陪伴下,60岁的苏东坡再次启程,穿越雷州海峡,从海上进入海南。
“某垂老投荒,无复生还之望。春与长子迈诀,已处置后事矣。今到海南,首当做棺,次便做墓。仍留手疏与诸子,死即葬于海外,生不契棺,死不扶瞑,此亦东坡之家风也。”
苏东坡带着棺木出行,已经做好了一去不返的打算。他再次接受了命运的残酷安排,以年老体衰之躯体,经受颠沛流离之生活,这一次,是“天之涯、海之角”,是“鸟飞犹用半年程”的蛮荒之地。
公元年7月,苏东坡带着小儿子苏过抵达儋州。
儋州(今海南省儋州市),位于海南岛西北部,四面环水,人烟萧条,毒蛇猛兽遍地皆是,瘴疠和疟疾时时威胁着人们的生命。本地的居民多是黎族,靠打猎与采集为生,没有文化,也无法征服,与外来人相处并不融洽。
初到儋州的苏东坡受到了县官张中的热情接待,他竭尽所能把苏东坡安顿在一所官舍里。所谓官舍,也只是一所漏雨的旧房子。生活的困难处处都是,苏东坡这样写道:
“此间食无肉,病无药,居无室,出无友,冬无炭,夏无寒泉,然亦未易悉数,大率皆无尔。惟有一幸,无甚瘴也。”
章惇他们希望通过身体的折磨来摧毁苏东坡的精神,可是,他们竟无可奈何苏东坡。不久,苏东坡就开始适应儋州的生活。元符元年(年)十二月,苏东坡在日记中写道:
已而思之,天地在积水中,九州在大瀛海中,中国在少海中,有生孰不在岛者?......
他认为,天地的大小其实在于你的视野,当你站得足够高,其实华夏故土也就是一座被大洋大海包围的岛屿而已,人人都生活在岛上。自己在海南岛上,又何必想着出岛呢?
他开始安下心来,在儋州,他并没有枯坐于官舍之中,他把自己每天的生活都安排得很满,他读陶渊明,给亲友写信,不断地写诗。他还走出门去,走进黎族百姓中间,他的古道热肠和人格魅力再次获得了黎族百姓的爱戴。
苏东坡并没有知晓,在这次苦难流放的背后,他无意中成为了传播中华文明的使者,给地处政治边缘、经济边缘、文化边缘的儋州,带来了文明的曙光。
挖水井,制中药。在儋州,苏轼发现,当地民众并不懂得凿井取水,而是直接取用咸滩的积水饮用,以致由于取用了不清洁的水源而经常患病。治水,这可是苏东坡最擅长的。苏东坡于是和儿子苏过一道,亲自带领乡民挖了一口水井,取水饮用,渐渐的,生病的人少了。当地居民也开始学习起挖井取水。人们十分感谢苏东坡,便把那口井命名为“东坡井”。
儋州由于经济落后,文化贫瘠,当地人十分迷信。特别是生病时,他们并不懂得积极治疗,而往往装神弄鬼,祈求神灵。苏东坡明白,这是儋州百姓缺医少药的无奈之举。要破除这个陋习,必须要给老百姓开方治病。于是,苏东坡发挥他粗通医术的本领,亲自去乡野采药,对药物进行研究,熬制中药,并为百姓开方治病。苏东坡利用当地黑豆,制成中药淡豆豉,可以用来清热解毒。这样药食两用的方法,让当地百姓十分受益,他们也学习种黑豆,做豆豉,吃豆豉,并称为“东坡黑豆”。
革恶习,倡垦荒。苏轼不仅改变了儋州人的生活习惯,他还帮助儋州人从野蛮的狩猎时代走入进步的农耕时代。他亲手写下诗作《和陶劝和农六首》,广为传播,苦口婆心地劝说黎族同胞,改变“不麦不稷”的生活方式,改变“朝射夜逐”这种落后的狩猎习惯,利用大自然恩赐的土地、阳光、种子,和家人一道团结协作,重视农耕,利用工具,开垦荒地,进行水稻种植、禽畜饲养,过上定居稳定的生活,这样再也不必居无定所,食无定数,就会“其福永久”。
变语言,兴教育。苏东坡俨然成了黎族百姓的贵客和尊者。交往当中,文化的交流也随之深入,苏东坡的四川官话让大家感到既新鲜又有趣,人们以会说苏东坡的四川官话而感到无比光荣,苏东坡也乐于将自己的方言教给大家。同时,他还带动当地私塾的先生用四川官话讲学。于是,四川官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成为儋州读书人的标准语言。
作为一代文豪,苏东坡在海南最大的功绩就是让儋州这块“蛮荒之地”放射出文化的光芒,他为当地培养了大量的人才,改变了海南的教育现状,让地处蛮荒的儋州成为了当时全海南的文化中心,并从此形成了尊师重教的传统。当地人为他修建的载酒堂,成了他的文化大讲堂。在这里,他教书育人,肩负起了播散文化种子的重任,这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。没有教材,自己编;没有讲义,自己写,他完全沉浸在了教书育人的乐趣之中。史书记载,苏东坡培养出了海南历史上第一个举人姜唐佐和第一个进士符确。苏东坡之后,海南一共出了十二位进士。可以这样说,苏东坡是海南文化的启蒙者,为海南文化的丰富、进步和发展起到了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,海南文化从此与中华文化血脉相连,紧密相依、同频共振,并为丰富中华文化做出了自己的独特贡献。
在精神上,苏东坡是富足的。在今天的儋州“东坡书院”,你可以看到苏东坡戴着斗笠穿着木屐的雕像,这记录了苏东坡一个欢乐的瞬间。那是一个平常的日子,苏东坡喝了点小酒,他穿着斗笠木屐回家,路上兴致盎然,不禁吟起诗来:
半醒半醉问诸黎,竹刺藤梢步步迷。
但寻牛矢觅归路,家在牛栏西复西。
——宋苏轼《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(其一)》
此时的苏轼,多像一个天真质朴的少年。拜访完朋友,他半醉半醒,归去时误入竹刺藤梢,迷失了方向。此时,他并不惊慌,也不迷茫,他沿着有牛粪的路行走,虽然有点晕晕乎乎,苏轼还记得自己的家就在牛栏之西。人生有时会迷路,会不知道未来和家到底在哪里。可是当你克服心魔,重获冷静,你会发现,哪怕是脚下的牛粪都如同指引你方向的使者,会帮助你一步一步找回自己的方向。
三年的海岛生活,政敌们没有看见一个意志消沉、虚弱病苦的苏东坡。他仿佛一颗敲不烂、锤不扁的铜豌豆,依然在自己的生活节奏里行进着。行进经过之处,鲜花遍地,瓜果飘香,色彩斑斓。
元符三年(年)正月,哲宗驾崩,徽宗即位,二月大赦天下。
五月,诏令到达海南,63岁的苏东坡被调往广西廉州。
渡海途中,他写下《六月二十日渡海》一诗:
参横斗转欲三更,苦雨终日也解晴。
云散月明谁点缀,天容海色本澄清。
空余鲁叟乘桴意,粗识轩辕奏乐声。
九死南荒吾不恨,兹游奇绝冠平生。
——宋苏轼《六月二十日渡海》
海南,是他人生的一次奇遇。黑夜已经过去,苦雨已经停歇,天空再一次放晴。月明云散,海天澄清,他想起了孔子的报国之志,他听见了黄帝的美妙乐声。虽然在南荒九死一生,可是他无怨无悔。
不久,他的政敌章惇也被贬到雷州,和海南仅一水之隔。命运,真是充满讽刺。
公元年早春,苏东坡再过大庾岭,这是7年之后的故地重游。在这里,苏东坡曾北望故国。溪水潺潺,树茂鸟鸣,云雾缭绕,江山依旧,物是人非。
七年来往我何堪,又试曹溪一勺甘。
梦里似曾迁海外,醉中不觉到江南。——宋苏轼《过岭》
奔波与飘零,似乎可以告一段落。一路的风尘,一生的别离,似乎可以这一首小诗作一个了解。
南渡北归,苏东坡依然风尘仆仆。他路过镇江金山寺,当年,李公麟曾为他在金山寺的墙壁上画了一幅画像,画像中那个英气诗人还是当年的模样,而自己,已经是曾经沧海,九死一生,他感慨年华的逝去,他回味自己的一生:
心似已灰之木,身如不系之舟。
问汝平生功业,黄州惠州儋州。
——宋苏轼《自题金山画像》
这是苏东坡对自己一生的总结。三个对他来说最苦难的地方,却成就了他一生最光彩、最绚烂的篇章。苦难中孕育出的生命花朵,绽放出耀眼而迷人的光彩。
公元年,北归途中,苏轼卒于常州,享年六十四岁。一个伟大的灵魂终于停止了一生的漂泊,他给世人,给华夏,给世界留下了宝贵而丰厚的精神与文化遗产。
今天,我们对于他的追寻,既是对一个伟大灵魂的追寻,更是对中华民族精神的一次探究。民族精神是具体的,是中华民族五千年来一个个伟大的灵魂所塑造和引领的,它丰满厚重而生生不息。
这也是对自己生命的一次追寻。千年之后,我们依然需要以他的精神坐标为参照,去不断纠正我们的精神偏航,我们的心灵迷失;我们需要以他的人生灯塔为光亮,去照亮人生的黑洞,散去满天的雾霾;我们需要以他的毕生追求为追求,去对抗生命的无力与虚无,以不息的生命之火回馈生生不息的自然宇宙、浩渺苍穹。
为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传承,向苏公致敬!
作者:朱虹曹雯芹